幻小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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幻小雲
雁回買通了關押妖仆的守衛，得了一炷香的探監時間，跟著守衛從牢房中穿行而過。只瞥了一眼她就低下頭不忍心多看獄中妖仆的慘狀，但淒厲的哀嚎聲不絕於耳，鼻尖更是充盈著濃重的血腥味。雁回握緊手中的藥瓶，旁敲側擊地向守衛打聽：
“守衛大哥，你們這兒失敗妖仆要被誅殺的規矩是什麽時候改的，我以前都沒聽說過。”
守衛怪異地瞟了她一眼：“鬥獸場建立之初就有的規矩，哪有改不改這一說。”
雁回一怔，眼前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幕幕回憶：
“但是千萬不要投降。”
“總之我們不能投降……我不會有事的。”
“這鬥獸場的規矩，我是再清楚不過了。”
白曉生的言辭、白曉生說話時的語氣和神態在她腦海中不斷回放，雁回怒極反笑，緊隨著獄卒往牢獄深處走去，暗中將拳頭捏得咯吱作響。
很好，白曉生。
關押鬥獸妖仆的牢房內
白曉生咳出一灘混合著破碎內臟的鮮血，倚坐在墻邊虛弱地喘息著。好在他的自愈能力很強，這點傷對他來說算不得什麽，過上幾日便能完全恢覆了。
他想起最後一閃而過的對手的臉，那應是幻小煙沒錯，她此刻為何會出現在這裏？前世的他一心尋找玄妖有情人換取自由，伏陰手底下有什麽人，那十萬黑氣俑究竟從何而來他都一無所知，現在想要瓦解伏陰的計劃都不知從何入手。
他沒向任何人透露影穴的能力，包括雁回，那是要留著搶回真身用的。本以為就算不用影穴，對付一般的妖怪也綽綽有餘。要知道對手是邪修，他就不會因為一點點私心貿然參與鬥獸，還連累雁回置身於險境了。
是的，私心。前世他曾把雁回和天曜騙來這裏“考驗”過他們一回，並對他們的默契和信任無比滿意。如今這樣的機會擺在眼前，他才發現他果然還是嫉妒的。天曜有過的，他也想要有。
就因為這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卑劣心思，他貿然參與了鬥獸，非但沒能輕松贏下，還害得雁回也陪他痛了一場。
他想起鮫人的護心鱗，從過去到現在，天曜的護心鱗也無時無刻不在守護著雁回的性命，而他自始至終都護不住她。這是否在提醒他天曜才是雁回的良配，而他不該奢望本就不屬於他的東西呢？
正想著，牢房的大門打開了。看到那抹亮麗的粉橙色出現在門口，他趕緊施放影子遮蓋住汙血。
雁回逆著光向他一步步踏來，讓他只能擡頭仰望她晦暗不明的神色。走到近前他看清了，雁回的臉上仿佛寫滿了幾個大字——我很生氣，別再說垃圾話氣我。
“白曉生。”
她的聲音中透著硬邦邦的冷意：“我原以為你只是不把別人的命當回事，沒想到你連自己的命都不當回事。這世上還有你在意的東西嗎？”
當然有。白曉生看著她想，當然有。
“回回呀，你就這麽喜歡妖怪，喜歡到舍不得讓我死？”
他是用調笑的語氣說的，雁回卻認真點了點頭。
白曉生楞住了，她是真的很好，好得他幾乎不願放手，可他一個要去送死的人，怎麽能自私地將她抓在手裏呢？
他語帶譏諷地追問道：“若是我真死了，回回你會難過嗎？會有多難過，難道還想為我這個妖仆殉情嗎？”
見雁回一臉詫異，他自顧自搖搖頭說：“還是不要了吧，我不值得。如果你真這麽喜歡妖怪的話，或許等我死了，你可以去找天曜。雖然我很討厭他，但是他對你是真的挺不錯的……”
“誰，天曜是誰？”
雁回只覺得白曉生又受了什麽刺激開始犯病，說這些莫名其妙的怪話。
白曉生這才想起他們這一世甚至都沒來得及交換真正的名字，微妙的不真實感湧上心頭：“就是我們在銅鑼村見過的那條龍。”
“阿福？”
“嗯。”
雁回更迷惑了：“這與他有什麽關系？”
白曉生以為自己聽到這樣的話會暗自欣喜，但只覺心中空虛感越來越重。如同春回大地冰雪消融，他立於三尺冰湖之上感受著春風拂面的溫暖，卻不知何時冰面就會碎裂，讓他跌入冰寒徹骨的無底深淵。
他弱弱地開口：“你的護心鱗……”
雁回瞪大眼睛看著他：“你不會覺得我依靠他的護心鱗而活，我這條命就是他的了吧？”她揪著白曉生的衣領把他從地上提起來，眼神倔強又憤怒：
“少自以為是了，也別想自作主張地把我交給別人。我是會知恩圖報，但我不屬於任何人，也不屬於你，我只屬於我自己。”
白曉生因她的話而心中猛烈震動，似乎不再置身春來化凍的冰面，而是穩穩踏在了堅實的土地上。
他由衷地綻開一個笑容，乖巧點頭：“我知道了，對不起。”
雁回挫敗地松開白曉生，也不知道他聽沒聽懂，和他生氣總覺得拳頭像打在了棉花上，憋悶得讓她無處發洩。但人都道歉了，她也不能追著不放。
她問：“怎麽樣，還能走嗎？”
看白曉生虛弱得站都站不穩的樣子，雁回嫌棄道：“這鬥獸場限制妖力，還不如拳腳功夫來得有效。要是我出戰，說不定不出三拳對方就趴下了。”
白曉生應和著她的話：“嗯，我相信你。”
啊啊啊好煩！明明是想說些誇張的大話激怒白曉生和她吵上幾句，為何他只會乖順地附和她。偏生雁回對好聲好氣說話的人就是忍不下心來斥責。
雁回自暴自棄地將帶來的金瘡藥遞給他：“快上藥吧，休息一下我們就出發了。”
“去哪兒？”
“接下來兩場我們不打了，我不能看著你去送死。”
也不想看到其他妖怪因他們而死，不過雁回知道這話說了也是白說，白曉生連自己的命都不在乎，還會在乎別的妖怪？
白曉生還想掙紮一下：“你不要看我傷得重，影妖的恢覆能力是很強的，休養半日就能……”
剩餘的半句話在雁回冰冷的眼神下噎了回去，雁回冷哼一聲：“很強是吧？你現在成年了嗎，如果成年了為什麽使不出分身之術，你的真身又在哪裏？”
“我——”白曉生欲言又止，他當然早已成年，但真身現在伏陰手中，他不願再向雁回坦誠伏陰之事。
見他回答不上來，雁回也不再咄咄逼人，白曉生不說自有他的難言之隱。
她放柔語氣叮囑道：“你先在這等著，我把你的妖仆銘牌取回來。等恢覆妖力後你就變成影子逃出這裏，回忘語樓好好療傷。”
白曉生敏銳地捕捉到了她話語中的關鍵字：“那你呢，你不和我一起回忘語樓嗎？”
雁回轉身走出囚牢鐵門，並指為刀在背靠他們的獄卒頸間敲了一記，滿意地看對方暈倒在地：“我要毀了鬥獸場，還這些妖怪們自由。”
在來之前的路上她已經打聽清楚，這裏的妖怪並非是犯了什麽事才被送來此處，要麽是被鳳家無端抓來，要麽就是被主人送來換錢的。他們的主人把妖仆帶來這裏決鬥，贏了幾場後就賣給鬥獸場，再不問他們的生死。雁回一路走來見多了妖仆們的慘狀，現在只想把這滅絕人性的鬥獸場拆得一幹二凈。
白曉生沈默了，他沒再像往常一樣無條件服從雁回的想法，而是深吸幾口氣極力壓抑胸中驟然湧起的覆雜思緒。
“雁回。”
他正色道，難得鄭重的語氣讓雁回繃緊了脊背。
“這裏是鬥獸場，往上十八層是天香坊，這兩樣都是鳳家的產業。鳳家家主鳳銘與廣寒門牽扯頗深，如果鬥獸場被毀了，他大概率會尋求廣寒門的幫助。門主素影真人一直在尋找護心鱗的下落，若她來了永州，又察覺到你身上有護心鱗的氣息，勢必不會放過你，到時你會有性命之憂。”
雁回神色未變，平靜地回答：“我知道。”
“你身上背的那把劍是辰星山佩劍，你現在仍是辰星山弟子。以玄門人身份私放這麽多妖仆，一旦玄門發現，你被逐出師門都是最輕的，辰星山甚至還會將你視作玄門之敵，或許你終身都要活在被追殺的恐懼中。鬥獸場關押的妖仆與你毫無關系，就算你救了他們，他們也未必會感激你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白曉生眼中的不認同漸漸被滿溢的珍視與柔情所取代：“即便是這樣你也要救他們？你真的完全想好了嗎？”
雁回點頭：“我想好了，以後發生什麽那是以後的事。起碼現在如此黑暗的不公之事上演在我面前，我無法做到視而不見。”
她知道做這件事要冒多大的險，反過來寬慰白曉生：“你放心，一人做事一人當，我決不會連累到你的。只要你發誓以後再也不主動傷人，我就把妖仆契約給你解了，讓你重歸自由。”
白曉生搖頭無奈地笑笑，雁回就是雁回，熱忱又善良的雁回既會闖進迷霧森林救他，又怎會對其他妖怪的遭遇視若無睹。她永遠不可能只屬於一人，也不會因可能發生的危險動搖她的意志。
他已然改變不了雁回，只能放下妄念追隨於她。
“我陪你一起去。”
白曉生擡眸看她，笑意越來越濃，眼中若隱若現的瘋狂讓雁回感到心驚。
“主人，當初是你要定下妖仆契約的，可別想這麽輕易就甩掉我。”
他們躲過巡查的衛兵來到封鎖妖仆靈力的八荒神木前，雁回使了個小小的浮空術就輕松讓妖仆銘牌飛回手中，這讓白曉生有些遺憾，懷念起上一次牽她手的感覺了。
說要毀了鬥獸場，但不知從何毀起。雁回本想打暈所有守衛一間間開啟牢門放走妖仆，但白曉生說那樣太耗時間又容易暴露她的身份。而且他心中還有一事未解，只是受著重傷無法自己去查。
“你還記得鬥獸時坐在你旁邊的對手嗎？她不是人族而是妖怪。”
妖怪？雁回感到納悶，妖與人氣息差別極大，就算佩著隱匿妖息的無息囊也只能隱去種族，旁人依舊能分辨出是妖。為何她怎麽看那個對手都是人，如果是妖，她又是如何混進鬥獸場來的呢？
“你確定她是妖嗎？”
“我確定。”白曉生篤定地回答：“那女子應是幻妖，給自身施加了迷惑他人的術法，才讓所有人看她都覺得是人類。我覺得此事蹊蹺，所以留了一絲影力在她的影子中，現在能感應到她去了永州城外西邊的樹林。”
迷霧森林設有通往伏陰識海的入口，雁回如果能去炸毀那裏，對伏陰定是個不小的打擊。而眼下伏陰無法從識海裏出來，龍火又天生克制黑氣。以現在雁回的境界，一般邪修輕易傷不了她，所以白曉生想讓雁回獨自去闖一闖。
他是不能跟去了，不是因為傷勢，而是他怕幻戒影響到自己，再陷入幻境反而給雁回添亂。
雁回想想如果那姑娘真是妖怪，此事確實古怪值得一查。便改變了主意，決定燒毀八荒神木，讓白曉生帶著被關押的妖仆逃出永州，自己去城西森林看看。
她雙手掐訣，感受著靈力在指尖匯聚，然後猛地向前揮指一劈——
熊熊烈火頓時以她為中心爆燃開來，神木、陣法、壁柱……視線所及一切可以燃燒的東西都被龍火全數吞沒，整個鬥獸場都因為這震天撼地的攻擊搖晃起來。
“我只用了四成靈力啊……”
雁回都為自己靈力的充盈和靈火的威力感到驚訝，開識海以後她的修煉速度如有神助，應是托了護心鱗的福，想來她使出的較常見靈火更強盛的火焰也就是傳說中的龍火。雁回不免讚嘆道：“這龍火，真是好厲害的東西啊。”
“不，雁回，我覺得你更厲害。”
白曉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，溫暖而又幹凈的笑容讓雁回心跳錯亂了一瞬。她捂著胸口想白曉生這不分時機不分場合說怪話的習慣是該改改了，長期下去容易讓她心臟患上毛病。
七絕堂內
好不容易應付走了弦歌，鳳千朔拿過帕子擦了擦額頭的汗。怪不得那女綁匪讓自己別再拈花惹草，原來是為弦歌打抱不平。
他開始後悔自己前幾日被憤怒沖昏了頭腦，一心只想弄死他們。一旦簽下決鬥書就意味著生死不論，那妖仆若是敗了必死無疑；若是勝了，以他叔父的手段，買不下妖仆只怕會把妖主偷偷處理了。
他在堂內轉來轉去，越想越心慌。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死在鬥獸場，要是他們出了事，弦歌知道人是他騙去的，他就完蛋了。
鳳千朔揮手讓親信附耳過來：“把信得過的人都叫上，我們去一趟天香坊。”
親信剛得知鬥獸場異變想要稟報，聽鳳千朔說去天香坊，驚道：“堂主真是料事如神，您是如何得知鬥獸場的事？”
鳳千朔覺得不對勁，忙問：“鬥獸場怎麽了？”
手下見他似乎不知道這事，趕緊答道：“啟稟堂主，鬥獸場——炸了。”
漆黑陰森的黑水河畔，身著鬥篷的女子跪在地上朝王座上的人苦苦哀求著，受了重傷被黑氣反噬的鮫人正奄奄一息地躺倒在地。
“尊者，求您救救阿壬，您救救他。”
“他一個將死之人，本尊憑什麽救他？”
伏陰懶散地靠在座上，把玩著自己的手指，對座下為他辦事的兩妖不屑一顧，如同藐視地掃過兩只螻蟻。
“幻小雲，莫非本尊之前對你太過縱容，才讓你生了二心，竟敢和我提起了要求？”
女子冷靜下來，端重地行了個禮：“我自知沒有資格和尊者提要求，但請尊者念在阿壬他多年為尊者辦事的面上救他一命。”
“你喜歡他。”
疑問的句式卻是篤定的語氣，幻小雲出了一身冷汗，她太了解伏陰的逆鱗是什麽，觸之即死。但她不能立刻矢口否認，伏陰能夠察覺到她的情緒，恐懼不安心虛，她的一切情感都逃不過他的洞察。
許久她才緩緩地說：“我發誓絕無二心，只是阿壬與我相識多年，我不願見他就這樣死去。”
伏陰反而獰笑起來：“不承認？那好，你現在殺了他，我就信你沒有二心。”
一把利刃被扔在幻小雲面前，她顫抖著拿起匕首，躺在地上的鮫人沒有掙紮，那雙漆黑的眼睛突然有了聚焦，眷戀地凝望著她。
清脆的碰撞聲響起，那是刀刃無力掉落在地上的聲音。
“他喜歡你，你也喜歡他，這很好。”伏陰站起了身，慢慢踱步到因恐懼而渾身發抖的幻小雲眼前，用陰狠滲毒的語氣一字一句道：“我這就遂了你們的願，送你們去陰曹地府做一對宿世鴛鴦。”
拂手間黑氣源源不斷地匯聚到掌中，幻小雲的身體在黑氣操縱下痛苦地扭動起來。伏陰突然握掌施下裁決，一道光卻從她的胸口跳了出來，在黑氣的侵蝕下逐漸崩裂成齏粉。
那是鮫人的護心鱗，幻小雲眼含熱淚咬緊嘴唇，為什麽要做這種多餘的事。縱有護心鱗抵擋，也只能在伏陰的一擊下勉強護住她的身體。可她的魂魄被伏陰簽了魂契，早已無處可逃。
她如同失去生機的人偶癱倒在地上，視線逐漸變得模糊，她和阿壬今日都會死在這裏，但她還不能放棄，因為這具身體尚有生還的機會。
就在這時，一股沖天震地的強烈波動在迷霧森林入口處炸響開來。伏陰感應到那是什麽，臉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慌亂。
“怎麽會是龍火？這世間竟然還有龍火？！”
伏陰暴怒道，那憤怒中有殺意，有怨毒，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——恐懼。
元神正在瘋狂潰散的幻小雲此刻卻笑了起來，她快要死了，但她從未像現在這般滿懷希冀。
她終於等到了伏陰害怕的東西，原來高高在上藐視一切的尊者也會害怕，也會龜縮在王座上瑟瑟發抖，她突然覺得以前的自己很可笑，為何那麽輕易就放棄了反撲的希望。
但現在，她要抓住這僅剩的唯一的希望。
蜉蝣臨死前的掙紮是微不足道的，但當它們奮力揮動翅膀，世界也將因此而改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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雁回買通了關押妖仆的守衛，得了一炷香的探監時間，跟著守衛從牢房中穿行而過。只瞥了一眼她就低下頭不忍心多看獄中妖仆的慘狀，但淒厲的哀嚎聲不絕於耳，鼻尖更是充盈著濃重的血腥味。雁回握緊手中的藥瓶，旁敲側擊地向守衛打聽：
“守衛大哥，你們這兒失敗妖仆要被誅殺的規矩是什麽時候改的，我以前都沒聽說過。”
守衛怪異地瞟了她一眼：“鬥獸場建立之初就有的規矩，哪有改不改這一說。”
雁回一怔，眼前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幕幕回憶：
“但是千萬不要投降。”
“總之我們不能投降……我不會有事的。”
“這鬥獸場的規矩，我是再清楚不過了。”
白曉生的言辭、白曉生說話時的語氣和神態在她腦海中不斷回放，雁回怒極反笑，緊隨著獄卒往牢獄深處走去，暗中將拳頭捏得咯吱作響。
很好，白曉生。
關押鬥獸妖仆的牢房內
白曉生咳出一灘混合著破碎內臟的鮮血，倚坐在墻邊虛弱地喘息著。好在他的自愈能力很強，這點傷對他來說算不得什麽，過上幾日便能完全恢覆了。
他想起最後一閃而過的對手的臉，那應是幻小煙沒錯，她此刻為何會出現在這裏？前世的他一心尋找玄妖有情人換取自由，伏陰手底下有什麽人，那十萬黑氣俑究竟從何而來他都一無所知，現在想要瓦解伏陰的計劃都不知從何入手。
他沒向任何人透露影穴的能力，包括雁回，那是要留著搶回真身用的。本以為就算不用影穴，對付一般的妖怪也綽綽有餘。要知道對手是邪修，他就不會因為一點點私心貿然參與鬥獸，還連累雁回置身於險境了。
是的，私心。前世他曾把雁回和天曜騙來這裏“考驗”過他們一回，並對他們的默契和信任無比滿意。如今這樣的機會擺在眼前，他才發現他果然還是嫉妒的。天曜有過的，他也想要有。
就因為這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卑劣心思，他貿然參與了鬥獸，非但沒能輕松贏下，還害得雁回也陪他痛了一場。
他想起鮫人的護心鱗，從過去到現在，天曜的護心鱗也無時無刻不在守護著雁回的性命，而他自始至終都護不住她。這是否在提醒他天曜才是雁回的良配，而他不該奢望本就不屬於他的東西呢？
正想著，牢房的大門打開了。看到那抹亮麗的粉橙色出現在門口，他趕緊施放影子遮蓋住汙血。
雁回逆著光向他一步步踏來，讓他只能擡頭仰望她晦暗不明的神色。走到近前他看清了，雁回的臉上仿佛寫滿了幾個大字——我很生氣，別再說垃圾話氣我。
“白曉生。”
她的聲音中透著硬邦邦的冷意：“我原以為你只是不把別人的命當回事，沒想到你連自己的命都不當回事。這世上還有你在意的東西嗎？”
當然有。白曉生看著她想，當然有。
“回回呀，你就這麽喜歡妖怪，喜歡到舍不得讓我死？”
他是用調笑的語氣說的，雁回卻認真點了點頭。
白曉生楞住了，她是真的很好，好得他幾乎不願放手，可他一個要去送死的人，怎麽能自私地將她抓在手裏呢？
他語帶譏諷地追問道：“若是我真死了，回回你會難過嗎？會有多難過，難道還想為我這個妖仆殉情嗎？”
見雁回一臉詫異，他自顧自搖搖頭說：“還是不要了吧，我不值得。如果你真這麽喜歡妖怪的話，或許等我死了，你可以去找天曜。雖然我很討厭他，但是他對你是真的挺不錯的……”
“誰，天曜是誰？”
雁回只覺得白曉生又受了什麽刺激開始犯病，說這些莫名其妙的怪話。
白曉生這才想起他們這一世甚至都沒來得及交換真正的名字，微妙的不真實感湧上心頭：“就是我們在銅鑼村見過的那條龍。”
“阿福？”
“嗯。”
雁回更迷惑了：“這與他有什麽關系？”
白曉生以為自己聽到這樣的話會暗自欣喜，但只覺心中空虛感越來越重。如同春回大地冰雪消融，他立於三尺冰湖之上感受著春風拂面的溫暖，卻不知何時冰面就會碎裂，讓他跌入冰寒徹骨的無底深淵。
他弱弱地開口：“你的護心鱗……”
雁回瞪大眼睛看著他：“你不會覺得我依靠他的護心鱗而活，我這條命就是他的了吧？”她揪著白曉生的衣領把他從地上提起來，眼神倔強又憤怒：
“少自以為是了，也別想自作主張地把我交給別人。我是會知恩圖報，但我不屬於任何人，也不屬於你，我只屬於我自己。”
白曉生因她的話而心中猛烈震動，似乎不再置身春來化凍的冰面，而是穩穩踏在了堅實的土地上。
他由衷地綻開一個笑容，乖巧點頭：“我知道了，對不起。”
雁回挫敗地松開白曉生，也不知道他聽沒聽懂，和他生氣總覺得拳頭像打在了棉花上，憋悶得讓她無處發洩。但人都道歉了，她也不能追著不放。
她問：“怎麽樣，還能走嗎？”
看白曉生虛弱得站都站不穩的樣子，雁回嫌棄道：“這鬥獸場限制妖力，還不如拳腳功夫來得有效。要是我出戰，說不定不出三拳對方就趴下了。”
白曉生應和著她的話：“嗯，我相信你。”
啊啊啊好煩！明明是想說些誇張的大話激怒白曉生和她吵上幾句，為何他只會乖順地附和她。偏生雁回對好聲好氣說話的人就是忍不下心來斥責。
雁回自暴自棄地將帶來的金瘡藥遞給他：“快上藥吧，休息一下我們就出發了。”
“去哪兒？”
“接下來兩場我們不打了，我不能看著你去送死。”
也不想看到其他妖怪因他們而死，不過雁回知道這話說了也是白說，白曉生連自己的命都不在乎，還會在乎別的妖怪？
白曉生還想掙紮一下：“你不要看我傷得重，影妖的恢覆能力是很強的，休養半日就能……”
剩餘的半句話在雁回冰冷的眼神下噎了回去，雁回冷哼一聲：“很強是吧？你現在成年了嗎，如果成年了為什麽使不出分身之術，你的真身又在哪裏？”
“我——”白曉生欲言又止，他當然早已成年，但真身現在伏陰手中，他不願再向雁回坦誠伏陰之事。
見他回答不上來，雁回也不再咄咄逼人，白曉生不說自有他的難言之隱。
她放柔語氣叮囑道：“你先在這等著，我把你的妖仆銘牌取回來。等恢覆妖力後你就變成影子逃出這裏，回忘語樓好好療傷。”
白曉生敏銳地捕捉到了她話語中的關鍵字：“那你呢，你不和我一起回忘語樓嗎？”
雁回轉身走出囚牢鐵門，並指為刀在背靠他們的獄卒頸間敲了一記，滿意地看對方暈倒在地：“我要毀了鬥獸場，還這些妖怪們自由。”
在來之前的路上她已經打聽清楚，這裏的妖怪並非是犯了什麽事才被送來此處，要麽是被鳳家無端抓來，要麽就是被主人送來換錢的。他們的主人把妖仆帶來這裏決鬥，贏了幾場後就賣給鬥獸場，再不問他們的生死。雁回一路走來見多了妖仆們的慘狀，現在只想把這滅絕人性的鬥獸場拆得一幹二凈。
白曉生沈默了，他沒再像往常一樣無條件服從雁回的想法，而是深吸幾口氣極力壓抑胸中驟然湧起的覆雜思緒。
“雁回。”
他正色道，難得鄭重的語氣讓雁回繃緊了脊背。
“這裏是鬥獸場，往上十八層是天香坊，這兩樣都是鳳家的產業。鳳家家主鳳銘與廣寒門牽扯頗深，如果鬥獸場被毀了，他大概率會尋求廣寒門的幫助。門主素影真人一直在尋找護心鱗的下落，若她來了永州，又察覺到你身上有護心鱗的氣息，勢必不會放過你，到時你會有性命之憂。”
雁回神色未變，平靜地回答：“我知道。”
“你身上背的那把劍是辰星山佩劍，你現在仍是辰星山弟子。以玄門人身份私放這麽多妖仆，一旦玄門發現，你被逐出師門都是最輕的，辰星山甚至還會將你視作玄門之敵，或許你終身都要活在被追殺的恐懼中。鬥獸場關押的妖仆與你毫無關系，就算你救了他們，他們也未必會感激你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白曉生眼中的不認同漸漸被滿溢的珍視與柔情所取代：“即便是這樣你也要救他們？你真的完全想好了嗎？”
雁回點頭：“我想好了，以後發生什麽那是以後的事。起碼現在如此黑暗的不公之事上演在我面前，我無法做到視而不見。”
她知道做這件事要冒多大的險，反過來寬慰白曉生：“你放心，一人做事一人當，我決不會連累到你的。只要你發誓以後再也不主動傷人，我就把妖仆契約給你解了，讓你重歸自由。”
白曉生搖頭無奈地笑笑，雁回就是雁回，熱忱又善良的雁回既會闖進迷霧森林救他，又怎會對其他妖怪的遭遇視若無睹。她永遠不可能只屬於一人，也不會因可能發生的危險動搖她的意志。
他已然改變不了雁回，只能放下妄念追隨於她。
“我陪你一起去。”
白曉生擡眸看她，笑意越來越濃，眼中若隱若現的瘋狂讓雁回感到心驚。
“主人，當初是你要定下妖仆契約的，可別想這麽輕易就甩掉我。”
他們躲過巡查的衛兵來到封鎖妖仆靈力的八荒神木前，雁回使了個小小的浮空術就輕松讓妖仆銘牌飛回手中，這讓白曉生有些遺憾，懷念起上一次牽她手的感覺了。
說要毀了鬥獸場，但不知從何毀起。雁回本想打暈所有守衛一間間開啟牢門放走妖仆，但白曉生說那樣太耗時間又容易暴露她的身份。而且他心中還有一事未解，只是受著重傷無法自己去查。
“你還記得鬥獸時坐在你旁邊的對手嗎？她不是人族而是妖怪。”
妖怪？雁回感到納悶，妖與人氣息差別極大，就算佩著隱匿妖息的無息囊也只能隱去種族，旁人依舊能分辨出是妖。為何她怎麽看那個對手都是人，如果是妖，她又是如何混進鬥獸場來的呢？
“你確定她是妖嗎？”
“我確定。”白曉生篤定地回答：“那女子應是幻妖，給自身施加了迷惑他人的術法，才讓所有人看她都覺得是人類。我覺得此事蹊蹺，所以留了一絲影力在她的影子中，現在能感應到她去了永州城外西邊的樹林。”
迷霧森林設有通往伏陰識海的入口，雁回如果能去炸毀那裏，對伏陰定是個不小的打擊。而眼下伏陰無法從識海裏出來，龍火又天生克制黑氣。以現在雁回的境界，一般邪修輕易傷不了她，所以白曉生想讓雁回獨自去闖一闖。
他是不能跟去了，不是因為傷勢，而是他怕幻戒影響到自己，再陷入幻境反而給雁回添亂。
雁回想想如果那姑娘真是妖怪，此事確實古怪值得一查。便改變了主意，決定燒毀八荒神木，讓白曉生帶著被關押的妖仆逃出永州，自己去城西森林看看。
她雙手掐訣，感受著靈力在指尖匯聚，然後猛地向前揮指一劈——
熊熊烈火頓時以她為中心爆燃開來，神木、陣法、壁柱……視線所及一切可以燃燒的東西都被龍火全數吞沒，整個鬥獸場都因為這震天撼地的攻擊搖晃起來。
“我只用了四成靈力啊……”
雁回都為自己靈力的充盈和靈火的威力感到驚訝，開識海以後她的修煉速度如有神助，應是托了護心鱗的福，想來她使出的較常見靈火更強盛的火焰也就是傳說中的龍火。雁回不免讚嘆道：“這龍火，真是好厲害的東西啊。”
“不，雁回，我覺得你更厲害。”
白曉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，溫暖而又幹凈的笑容讓雁回心跳錯亂了一瞬。她捂著胸口想白曉生這不分時機不分場合說怪話的習慣是該改改了，長期下去容易讓她心臟患上毛病。
七絕堂內
好不容易應付走了弦歌，鳳千朔拿過帕子擦了擦額頭的汗。怪不得那女綁匪讓自己別再拈花惹草，原來是為弦歌打抱不平。
他開始後悔自己前幾日被憤怒沖昏了頭腦，一心只想弄死他們。一旦簽下決鬥書就意味著生死不論，那妖仆若是敗了必死無疑；若是勝了，以他叔父的手段，買不下妖仆只怕會把妖主偷偷處理了。
他在堂內轉來轉去，越想越心慌。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死在鬥獸場，要是他們出了事，弦歌知道人是他騙去的，他就完蛋了。
鳳千朔揮手讓親信附耳過來：“把信得過的人都叫上，我們去一趟天香坊。”
親信剛得知鬥獸場異變想要稟報，聽鳳千朔說去天香坊，驚道：“堂主真是料事如神，您是如何得知鬥獸場的事？”
鳳千朔覺得不對勁，忙問：“鬥獸場怎麽了？”
手下見他似乎不知道這事，趕緊答道：“啟稟堂主，鬥獸場——炸了。”
漆黑陰森的黑水河畔，身著鬥篷的女子跪在地上朝王座上的人苦苦哀求著，受了重傷被黑氣反噬的鮫人正奄奄一息地躺倒在地。
“尊者，求您救救阿壬，您救救他。”
“他一個將死之人，本尊憑什麽救他？”
伏陰懶散地靠在座上，把玩著自己的手指，對座下為他辦事的兩妖不屑一顧，如同藐視地掃過兩只螻蟻。
“幻小雲，莫非本尊之前對你太過縱容，才讓你生了二心，竟敢和我提起了要求？”
女子冷靜下來，端重地行了個禮：“我自知沒有資格和尊者提要求，但請尊者念在阿壬他多年為尊者辦事的面上救他一命。”
“你喜歡他。”
疑問的句式卻是篤定的語氣，幻小雲出了一身冷汗，她太了解伏陰的逆鱗是什麽，觸之即死。但她不能立刻矢口否認，伏陰能夠察覺到她的情緒，恐懼不安心虛，她的一切情感都逃不過他的洞察。
許久她才緩緩地說：“我發誓絕無二心，只是阿壬與我相識多年，我不願見他就這樣死去。”
伏陰反而獰笑起來：“不承認？那好，你現在殺了他，我就信你沒有二心。”
一把利刃被扔在幻小雲面前，她顫抖著拿起匕首，躺在地上的鮫人沒有掙紮，那雙漆黑的眼睛突然有了聚焦，眷戀地凝望著她。
清脆的碰撞聲響起，那是刀刃無力掉落在地上的聲音。
“他喜歡你，你也喜歡他，這很好。”伏陰站起了身，慢慢踱步到因恐懼而渾身發抖的幻小雲眼前，用陰狠滲毒的語氣一字一句道：“我這就遂了你們的願，送你們去陰曹地府做一對宿世鴛鴦。”
拂手間黑氣源源不斷地匯聚到掌中，幻小雲的身體在黑氣操縱下痛苦地扭動起來。伏陰突然握掌施下裁決，一道光卻從她的胸口跳了出來，在黑氣的侵蝕下逐漸崩裂成齏粉。
那是鮫人的護心鱗，幻小雲眼含熱淚咬緊嘴唇，為什麽要做這種多餘的事。縱有護心鱗抵擋，也只能在伏陰的一擊下勉強護住她的身體。可她的魂魄被伏陰簽了魂契，早已無處可逃。
她如同失去生機的人偶癱倒在地上，視線逐漸變得模糊，她和阿壬今日都會死在這裏，但她還不能放棄，因為這具身體尚有生還的機會。
就在這時，一股沖天震地的強烈波動在迷霧森林入口處炸響開來。伏陰感應到那是什麽，臉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慌亂。
“怎麽會是龍火？這世間竟然還有龍火？！”
伏陰暴怒道，那憤怒中有殺意，有怨毒，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——恐懼。
元神正在瘋狂潰散的幻小雲此刻卻笑了起來，她快要死了，但她從未像現在這般滿懷希冀。
她終於等到了伏陰害怕的東西，原來高高在上藐視一切的尊者也會害怕，也會龜縮在王座上瑟瑟發抖，她突然覺得以前的自己很可笑，為何那麽輕易就放棄了反撲的希望。
但現在，她要抓住這僅剩的唯一的希望。
蜉蝣臨死前的掙紮是微不足道的，但當它們奮力揮動翅膀，世界也將因此而改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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